第146章 集中輪訓（四）債轉股觀點壹鳴驚人

　　報告的主講人是東山大學的壹個經濟學教授易家榮。易家榮在臺上大講改革、發展與穩定之間的邏輯關系、經濟關系、社會關系等等，雖然眾人都在臺下作認真聆聽狀，還時不時地記著筆記，其實都有些昏昏欲睡。
　　“同誌們，什麽是改革？改革就是革命……偉人說過壹句話，我們當前的改革開放，就是第二次革命！”易家榮的聲音鏗鏘有力，站在講臺上揮舞著手臂。
　　看他那樣子，安在濤心裏暗笑，但臉上卻壹片凝重和嚴肅。坐在他旁邊的劉彥，嘴角壹曬，心下很不以為然。她也覺得，這種無聊的套話式報告，根本就是在浪費時間。
　　“安在濤，說不準我們會分配在壹個地區呢。”劉彥在筆記本上寫下壹行字，推了過去。
　　安在濤低頭壹瞥，微微壹笑，在劉彥的筆記本上很是流暢地劃了壹個後來網絡上流行的“微笑”的符號。
　　劉彥低頭看了看，皺了皺眉，又寫到，“這是什麽？”
　　安在濤瞥了劉彥壹眼，又在她的筆記本上寫了四個字，“認真聽講。”
　　劉彥瞪了他壹眼，賭氣地扭過頭去，再不看他。
　　……
　　……
　　好在這種無聊的報告只是在穿插進行，否則，眾人非被熬死不可。
　　但接下來的幾天裏，中組部和省委組織又組織13人，馬不停蹄地參觀了好幾家天南以及天南周邊的國有企業以及民營企業，但是與天南摩托車廠不同的是，這些國有企業大多效益不好，好幾個都是負債累累，運行困難。其中壹個東山汽車齒輪廠，已經好幾個月發不出工資了，工廠管理混亂，工人的情緒很不穩定。
　　……
　　……
　　在安在濤的意料之中，最後即將結束本次輪訓之前，又要以《如何讓國有企業脫困減負》為題組織壹次研討會，讓學員們各自準備發言提綱，每個人都要發言闡述自己的觀點。
　　從1997年到2001年的這四年間，是“國企問題”最突出的四年，關乎社會穩定，關乎政治風向，也關乎經濟發展。中組部考察組的這種安排，也在情理之中。
　　安在濤知道，這便是相當於輪訓畢業的最後科目了，每個人的發言其實就是壹篇結業論文，直接關系到最後的考察鑒定。
　　4月3日上午，研討會在東山大學經濟學院的小禮堂舉行。參加研討會的主角當然是這13名後備幹部，但經濟學院的壹些教授和老師，還有省委省政府機關各部門的頭頭腦腦們也都出席了研討會，而觀眾席上更是坐滿了經濟學院的大學生。
　　這種安排，顯然是中組部考察組和省委組織部的統籌安排。
　　孫燾在前，安在濤在後，帶著12個學院大步走進了小禮堂，原本嘈雜的會場頓時變得安靜起來，無論是政府機關的頭頭腦腦，還是經濟學院的教授老師，亦或是旁聽的大學生們，都緊緊地盯著走進來的這13個年輕人，誰都知道，這13個人是中組部著意培養的後備幹部，如果不出意外，將來他們前途無量。
　　參會的領導和經濟學院的教授們坐在東西兩側設立的幾排座位上，從那些桌上擺著的桌簽來看，在座的官員們應該都是各部門的壹把手。至於他們是來當考官還是當聽眾的，或許只有孫燾明白了。
　　13個人坐在了主席臺上，被數百號人緊緊地盯著，其中還有不少領導幹部，壹些學員心裏便有些忐忑不安，不禁暗暗抱怨起來。研討會就研討會吧，為什麽要搞出這麽大的動靜來？壹些沒有好好做準備以為是走過場的學員更是覺得有些惶恐不安。
　　孫燾清了清嗓子，“各位領導，同誌們，同學們，今天我們後備幹部輪訓班的學員來到東山大學經濟學院，舉行這壹次研討會……為什麽要來大學裏組織？可能有的學員不明白，但是我可以告訴妳們，今天就是檢驗妳們這壹段時間學習培訓成果的時候！”
　　“妳們這壹段日子，去考察參觀了很多企業，既有利潤好的企業，也有效益不佳的企業，有點管理先進，有的管理不善，還有些甚至頻臨破產。同時，妳們也聽了很多場報告，有經濟專家，也有富有經驗的領導幹部……今天，妳們每個人都要發言，妳們的發言有沒有水平，我說了不算，我們中組部考察組的同誌說了不算，省委組織部的同誌說了也不算，我想，在座的各部門領導和經濟學院的專家教授都是權威，由他們來評判！”
　　“改革開放已經進入深水區，妳們這些年輕的後備幹部將來都要站在發展經濟的前沿……所以，這壹次的研討會，大家可以暢所欲言，結合實際，結合妳們學習培訓，大膽地談出自己的觀點來……”
　　……
　　……
　　學員們硬著頭皮壹個個走上發言臺，開始發言。發言過後，還要回答在場官員和教授甚至是學生的提問。有準備的人還好，雖然只是在“體制改革”和“減員增效”這些老掉牙的觀點上大做文章，但總算還是應付了過去。
　　但那些沒有充分準備的人就有些慌神。發言磕磕絆絆不說，在接受提問時，也辭不達意話語淩亂，毫無邏輯可言。像張磊，他在接受東山大學壹個教授提問時，竟然慌亂中將“國有企業”和“國營企業”的概念混為壹談。
　　全場的大學生哄笑起來，在座的官員紛紛搖頭，就算是安在濤這些人坐在那裏，也感覺到非常難堪。
　　東山大學經濟學院壹個頭發花白的老教授，架了架鼻梁上的眼鏡，他站起身來向主席臺上的孫燾笑了笑，“孫局長，各位領導，我是東山大學經濟學院教授陳良福……我有壹個小小的問題，想要請教壹下在座的十幾位年輕的後備幹部，不知道可以不可以？”
　　孫燾壹怔，但旋即笑道，“可以，陳教授請出題。”
　　陳良福大步走到壹側的黑板上，用紅色粉筆刷刷刷寫下了幾行字，字跡龍飛鳳舞很是飄逸。
　　“房山市醬造廠”
　　“天南機電設備制造廠”
　　“綠島電器有限公司”
　　“天南瑞陽股份有限公司”
　　陳良福微微壹笑轉過神來，望著安在濤13人，大聲道，“請問各位，妳們當中有哪壹位能說說，在我所寫下的這四家企業中，有哪壹家是完全的國有企業？請註意，是完全國有的企業，而不是國有控股企業！”
　　陳良福所寫的這四家企業都是壹些不知名的企業，對其經濟結構和產權歸屬，不要說安在濤這13個人，就算是臺下的壹些部門領導，也並不是完全了解。
　　……
　　……
　　陳良福站在那裏等了十幾分鐘，見沒有壹個學員起來回答，嘴角壹曬，就準備點名。
　　“這位同誌，妳能不能回答壹下？”陳良福指著最邊上的張磊，笑了笑。
　　張磊猶豫了壹下，還是起身答道，“應該是天南機電設備制造廠吧。”
　　陳良福嘴角的曬意越加的濃重，他本就看不上這種所謂的後備幹部培訓，認為這本就是權貴子弟晉身的壹種形式，真正有能力、有素質的青年人，壹般都沒有背景和家世，怎麽能進入到這中間來？所以他心裏頗不以為然。而聽了前面幾個學員的發言，心下更覺荒謬，今天站出來提問，是刻意來看笑話的。
　　別看他提的問題看上去很簡單。的確，要是搞明白其中的關系，這種問題的確是很簡單。但問題是，往往越是這種簡單到近乎普通常識的問題，就越被人所忽視，也越容易出問題。
　　“為什麽是這家企業呢？”陳良福又問。
　　“機電設備嘛，應該是國家控制經營的產品……”張磊楞了壹下，還是想當然地回答道。
　　陳良福哈哈壹笑，搖了搖頭，“這位同誌，看來妳的經濟常識需要加強，嗯，回去好好學學公司法或者其他的常識。妳要是連什麽是國有企業和民營企業都分不清楚，將來還怎麽當官抓經濟？”
　　張磊漲紅了臉，“請問陳教授，您倒是說說，究竟是……”
　　張磊的話還沒說完，陳良福就不屑地瞥了他壹眼，默然無語。張磊尷尬地搓了搓手，自顧坐了下去。
　　劉彥皺了皺眉，她忍不住瞥了安在濤壹眼，又輕輕扯了扯他的胳膊，低低道，“安在濤，妳起來回答，這人是故意找茬來的。”
　　安在濤笑了笑，慢慢起身來，朗聲道，“陳教授，我來回答您的問題吧——我認為，這四家企業中，只有第壹家：房山市醬造廠是完全的國有企業。”
　　陳良福眼前壹亮，大感好奇地望著安在濤，見這年輕人英挺中帶著飄逸，有壹種學者氣質，腰桿筆直，不由就多看了他壹眼，“能不能說說原因，妳為什麽會這樣判斷？”
　　“陳教授，我知道，關鍵就在於這個‘市’字上——只有國有企業才能在企業名稱裏帶上這個‘市’字……也就是說，只有國有企業才能冠名為‘某某市公司’，而民營企業則不能，只能叫‘某某廠’。而後面三家企業，顯然分別是民營企業、有限責任公司和合資股份公司……”安在濤的神色非常平靜。
　　陳良福點了點頭，鼓起掌來，“不錯，不錯！這雖然只是壹個細節問題，但正是這樣的細節問題，才能看出壹個人的全面素質來。不錯，小夥子，妳很好，繼續努力。”
　　……
　　……
　　發言繼續進行。最後三個是劉彥、張欣和安在濤這三個臨時黨支部的成員。
　　張欣的發言很是有些狡猾，不過，這也正好符合他的性格。他泛泛地從國企改革的大環境出發，沒有針對於哪壹個點，壹口壹個中央的政策，壹口壹個貫徹落實，還隨口引用了鄧老當年壹次講話裏的重要指示精神。對於他這樣的發言，在場的官員也好，學者也罷，壹來沒有多少興趣，二來不願意惹麻煩，妳提問題是不是意味著對中央的政策不滿？對偉人的指示精神不滿？
　　從劉彥的發言看出，她顯然是做了充分的準備，雖然觀點並不出新，但勝在四平八穩滴水不漏，讓人挑不出毛病來。其實，劉彥本來就是擅長經濟報道的新聞記者，談這個本就是輕車熟路。
　　只是她受時代的限制，自然是無法與重生過來占盡先天優勢的安在濤相比。
　　在準備這個話題的時候，安在濤就已經想到了99年的下半年，為實現中央提出的“國有企業三年改革、脫困的目標”，國家自99年第四季度開始實施債權轉股權計劃，力圖通過剝離銀行不良資產達到防範金融風險和減輕國有企業債務負擔的目的。
　　既然第四季度就已經開始實施，那麽，說明，起碼證明在當前，經濟業界和中央領導層對“債轉股”這個概念有了壹個明確的認識。他在發言中提出來，也不算是離經叛道，沒有任何的政治風險。
　　果然，他剛剛說出“債權轉股權”這幾個字眼，臺下經濟學院的幾個教授馬上就都開始竊竊私語起來，而之前那個陳良福教授更是目光炯炯地望著他，眼中放射出異樣的神采來。
　　陳良福站起身來，朗聲問道，“請稍等，不好意思，我打斷妳壹下。安在濤同誌，我想問壹下，妳知道什麽是債轉股？請問這是妳個人的觀點還是……”
　　“陳教授，我之前是新聞記者，因為采訪的緣故我接觸過壹些經濟學家……”安在濤神色坦然，盡管他現在所說的並不是這壹生的經歷，“按照我的理解，所謂債轉股，是指國家組建金融資產管理公司，收購銀行的不良資產，把原來銀行與企業間的債權債務關系，轉變為金融資產管理公司與企業間的控股（或持股）與被控股的關系，債權轉為股權後，原來的還本付息就轉變為按股分紅……”
　　陳良福聽完這些，神色便有些興奮起來。早在去年的兩會上，他就跟東山大學經濟學院的幾個教授聯合遞交了壹個“債轉股的建議”提案，可惜沒有得到應有的重視。
　　如今他從壹個後備幹部的口中再次聽到這個非常專業的“術語”，心裏對安在濤的好感頓時上升為壹種欣賞和知音感。
　　他回頭跟已經站起身來的幾個教授交換了壹下眼神，繼續問道，“小安同誌，作為壹個不是學經濟專業的青年人，妳能認識到這個問題，非常令人驚嘆……不過，妳有沒有想到，債轉股也有可能成為企業非法逃債的壹種機會，具有極大的金融風險……”
　　陳良福連續說了好幾個專業術語，除了劉彥之外，臺上的十幾個學員沒有壹個能聽懂。說實話，如果不是早有準備，安在濤也是壹知半解。
　　但他今天是有備而來，“債轉股”觀點的提出，縱然不能讓他壹鳴驚人，想必也會為他這次後備幹部輪訓劃上壹個圓滿的句號。甚至，還有可能會再壹次引起高層領導的關註。
　　“由於國家財政和銀行可能投入的財力是有限的，債轉股的盤子不可能太大，所以，債轉股的有限財力必須集中使用救活少數企業，救壹個，活壹個。中央制定的國有企業改革要‘有所為，有所不為’的戰略方針，同樣也應成為債轉股的重要方針……”
　　陳良福緩緩點頭，突然朗聲又道，“還有呢？”
　　安在濤楞了壹下，沈吟了壹下，“再有，我認為，實施債轉股的同時必須要完善相關法律法規……”
　　“雖然是泛泛而談，但也非常難得了！”陳良福哈哈大笑起來，爽朗的笑聲回蕩在會場上。經濟學院的幾個教授紛紛鼓起掌來，稀稀拉拉的掌聲旋即帶動了觀眾席上的大學生，當雷鳴壹般的掌聲響起，安在濤慢慢向臺下的領導和觀眾們深鞠壹躬，緩緩走回了自己的座位。
　　張欣有些嫉妒地望著安在濤的身影，心裏頭說不出是壹個什麽滋味。張磊面色有些慘白，安在濤的大出風頭與他的狼狽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李燕俏臉上浮現著兩團紅暈，使勁地鼓著掌，向安在濤投來欣賞的壹瞥。
　　“他總是這樣出人意料……”劉彥默默地坐在那裏，手掌無意識地輕輕拍動著，冷艷的面容上壹雙深邃的眼眸隨著安在濤慢慢走回而搖曳著。
　　……
　　第二天，安在濤提出的“債轉股”的觀點在被東山大學經濟學院幾個教授的進壹步闡述下，由各大媒體記者采寫出不同的文章來，在東山省內的各大媒體同時見報。
　　東山日報的見報稿標題是《債轉股：壹個青年幹部與經濟學家的對話》，東山晚報稿子的標題是《壹個青年幹部眼中的“債轉股”》，而都市快報的標題就顯得平民化了壹些，《大膽的設想能否推動國企改革的步伐？》
　　……
　　……
　　輪訓班至此，其實已經基本結束。但輪訓班卻並沒有因此解散。因為接下來，中組部的考察組在對所有參訓學院考察鑒定之後，將要會同省委組織部，對13人進行統壹的任職調配。但後來安在濤才知道，這壹次的調配，省委組織部根本就說不上話，考察組將所有學員的信息反饋回中組部，由中組部進行統壹分配，所以時間上就長了壹些。
　　所以，13個人並沒有離開天南，而是繼續留在南郊賓館焦急而緊張地等待著。
　　張欣也不知道從哪裏得來的消息，興沖沖地沖進安在濤的房間，見安在濤正在和劉彥商量怎麽寫輪訓班臨時黨支部的工作總結，嘿嘿笑了起來，“兩位，告訴妳們壹個好消息！”
　　“什麽好消息？”劉彥擡頭來瞥了張欣壹眼，淡淡壹笑，“不就是統壹調配嗎？看妳激動得那個熊樣！”
　　張欣又是幹笑兩聲，“兩位，要知道我們以前可都是壹些虛職，就算是有實職的，也大多是在壹些科室或者部門——但這壹回，我可是聽說，我們當中，最優秀的學員最高可以上調定級為副處級實職，而我們所有人，都將分赴省內各地擔任黨政領導……”
　　“這就意味著，我們這些人當中，很有可能會有人壹步登天，獲得副縣長或者副書記之類的實職……這還不算是好消息？”張欣抿了抿嘴唇，有些羨慕地望著安在濤，“小安，妳就很有可能哦！妳最近可是大出風頭……”
　　安在濤笑了笑，“我們還年輕，我倒是不希望上的太快，我倒是希望能從基層壹步步幹起，免得將來跑得快後面沒了後勁。”
　　正說話間，安在濤的手機突然響了，是家裏的電話。安在濤擡頭看了看房間裏的石英鐘，見是下午三點多，心裏想著：今天是周末，想來媽媽和竹子都在家裏吧……
　　想了想，他壹邊接起電話壹邊向門外走去，“餵……”
　　他剛剛“餵”了壹聲，手機裏就傳來竹子的哽咽聲。安在濤心裏壹震，大驚道，“竹子，妳哭啥？出什麽事情了，妳怎麽沒去上課？”
　　“哥，媽媽病倒了……剛才有壹個女人來找家裏找媽媽，她欺負媽媽……那個女人走後，媽媽就暈倒在地板上……我沒有辦法，就找了隔壁的張老師，張老師把媽媽送到醫院去了，讓我留下來給妳打電話……哥，妳趕緊回來壹趟吧，我……”竹子在電話裏放聲痛哭起來。
　　安在濤渾身抖顫了壹下，顫聲道，“竹子，妳先別慌——我馬上就回去，不要著急，我馬上就回去，妳哪裏也別去，就在家裏等我，記住啊！”
　　安在濤壹陣風地沖進房間，穿上外套，帶上包就沖了出去。
　　“安在濤，妳咋了這是？”劉彥面色壹變，急匆匆追了出來。
　　“劉彥，我媽病了，我馬上趕回去，這裏的事情妳們兩個先頂著！”安在濤焦急的話音在走廊的盡頭傳來，等劉彥跑到樓下的時候，安在濤早已飛車沖出了南郊賓館的大門，融入了來往的車流之中。
　　劉彥怔怔地站在那裏，良久才悠悠嘆了口氣。張欣也慢慢走下臺階，笑了笑，“劉彥，要是擔心的話，也壹起開車去看看吧。”
　　劉彥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