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鼎記

金庸

修真武俠

《鹿鼎記》是香港作家金庸創作的壹部長篇武俠小說。這部小說創作於1969年-1972年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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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尚余截竹為竿手 可有臨淵結網心

鹿鼎記 by 金庸

2018-9-4 20:47

  
  韋小寶在天地會的所作所為,康熙無不備知底細,連得天地會中的暗語切口,也能背誦如流,但韋小寶偷盜《四十二章經》,在神龍教任白龍使等情,康熙卻全然不知。韋小寶仔細想來,定是天地會中出了奸細,且這人必是自己十分親密之人。但青木堂這些老朋友個個赤膽忠心,義氣深重,決計不會去做奸細,出賣朋友。因此他心中雖然壹直存了老大壹個疑團,卻沒半點端倪可尋,只覺此事十分古怪、難以索解而已。
  此刻風際中這麽壹說,韋小寶驀地省悟,心道:“我真該死,怎麽會想不到此人身上。那日小皇帝要我炮轟伯爵府,天地會眾人之中,就只他壹個不在府裏。這事早已明白不過,在伯爵府裏的,決不會是奸細,否則大炮轟去,有誰逃得性命?只因他事先已經得悉,因此先行避開。唉,我真是大傻瓜壹個,他此刻倘若不說,我還是蒙在鼓裏。”
  風際中沈默寡言,模樣老實之極,武功雖高,舉止卻和壹個呆頭木腦的鄉巴佬壹般。韋小寶偶爾猜測這奸細是誰,只想到口齒靈便、市儈壹般的錢老本;舉止輕捷、精明乖巧的徐天川;辦事周到、能幹練達的高彥超;脾氣暴躁、好酒貪杯的玄貞道人,連對見多識廣、豪爽慷慨的樊綱,以及近年來衰老體弱的李力世、說話尖酸刻薄的祁清彪,也都曾猜疑過,就是對這個半點不像奸細的風際中,從來不曾有過絲毫疑心。
  突然又想:“那時候雙兒也不在伯爵府,難道她……她也是奸細,也對我不住嗎?”想到此節,不由得心中壹酸,但隨即明白:“雙兒是風際中故意帶出去的。他知道這個丫頭是我的命根子,倘若轟死了她,此後事情拆穿,我定會恨他壹世。他不過是皇上所派的壹個奸細,暗中通報些消息而已,天地會壹滅,皇上便用他不著。我如在皇上面前跟他為難,他就抵擋不住,因此不敢當真得罪了我。”
  這些推想說來話長,但在當時韋小寶心中,只靈機壹閃之間,便即明白,說道:“風大哥,多謝妳把雙兒帶出伯爵府,免得大炮轟死了她。”
  風際中“啊”的壹聲,登時臉色大變,退後兩步,手按刀柄,道:“妳……妳……”韋小寶笑道:“妳我心照不宣,皇上早就什麽都跟我說了。”風際中知皇帝對他甚是寵愛,此言自必不假,問道:“那妳為什麽不遵聖旨?”這句話壹問,便是壹切直承其事。
  韋小寶微笑道:“風大哥,那妳何必明知故問?這叫做忠義不能兩全。皇上待我,那是沒得說的了,果真是皇恩浩蕩,可是師父待我也不錯啊。現下師父已經死了,我還有什麽顧慮的。就不知皇上肯不肯赦我的死罪。”
  風際中道:“眼下便有個將功贖罪的良機,剛才我說皇上決意要拔去三枚眼中釘,除了吳三桂、陳近南之外,第三個便是盤踞臺灣的鄭經。咱們把鄭經的兒子拿了,解去北京,說不定便可逼得鄭經歸降。皇上這壹歡喜,韋都統,妳便有天大的死罪,皇上也都赦免了。”他對韋小寶既不再隱瞞,口中也便改了稱呼,叫他為“韋都統”,對總舵主也直斥其名。
  韋小寶心下惱怒:“妳這沒義氣的奸賊,居然叫我師父名字。”但想到能和康熙言歸於好,卻也當真開心,做不做官,那也罷了,時時能和小皇帝談談講講,實有無窮樂趣。
  風際中又道:“韋都統,咱們回到北京,仍不可揭穿了。天地會那些人得知陳近南死了,多半會推妳做總舵主。妳義氣深重,甘心拋卻榮華富貴,伯爵不做,都統不做,只為了要救天地會眾朋友的性命,這當兒早已傳遍天下。這些時候來,江湖上沸沸揚揚,說的都是這件事,哪壹個不佩服韋都統義薄雲天、英雄豪氣?”
  韋小寶大是得意,問道:“大家當真這麽說?妳這可不是騙人?”風際中道:“不,不……卑職決計不敢欺騙都統大人。”韋小寶心想:“他自稱卑職,不知做的是什麽官?”雖然好奇,卻不敢問,壹問便露出了馬腳,“皇上早就什麽都跟我說了”這話就不對,轉念又想:“卻不妨問他升了什麽官。”微笑道:“妳立了這場大功,皇上壹定升了妳的官,現下是什麽官兒了?”風際中道:“皇上恩典,賞了卑職當都司。”
  韋小寶心想:“原來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跟老子可差著他媽的十七廿八級。”清朝官制,伯爵是超品大官,驍騎營都統是從壹品。漢人綠營武官最高的提督是從壹品,總兵正二品,此下是副將、參將、遊擊,才輪到都司。但瞧風際中的模樣,臉上雖仍是壹副老實之極的神氣,眼光中已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便拱手笑道:“恭喜,恭喜。這是皇上親手提拔的,與眾不同。”
  風際中請了壹個安,道:“今後還仗大人多多栽培。”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自己人,那有什麽說的?給皇上辦事,妳本事大過我啊。”風際中道:“卑職哪及大人的萬壹?回大人:皇上吩咐卑職,倘若見到大人,無論如何要大人回京。卑職聽皇上的口氣,對大人著實看重,可說是十分想念。這番立了大功,將臺灣鄭逆的兒子逮去北京,皇上壹歡喜,定然又會升大人的官。”
  韋小寶嗯了壹聲,道:“那妳是該升遊擊了。”風際中道:“卑職只求給皇上出力,皇上見到大人,心裏歡喜,咱們做奴才的也歡喜得緊了。升不升官,那是皇上的恩典。”
  韋小寶心想:“我壹直當妳是老實人,原來這麽會打官腔。”
  風際中又道:“大人當上了天地會總舵主,將十八省各堂香主、各處重要頭目通統調在壹起,說是為陳近南開喪,那時候壹網打盡,叫這些圖謀不軌、大逆不道的反賊壹個都逃不了。這場大功勞,可比當日炮轟伯爵府更大上十倍了。大人妳想,當日妳如遵旨殺了陳近南、李力世這壹幹人,天地會的反賊各省都有,殺了壹個總舵主,又會立壹個總舵主,總是殺不幹凈。只有大人自己當了總舵主,那才能斬草除根,永遠絕了皇上的心腹大患。”
  這壹番言語,只聽得韋小寶背上出了壹陣冷汗,暗想:“這條毒計果然厲害之極,料想妳自己也未必想得出,十九是小皇帝的計策。我回去北京,小皇帝多半會赦免我的大罪,可是定要我去撲滅天地會。這壹次他定有對付我的妙法,再也逃不出他手掌心了。”越想越寒心:“小皇帝要我投降,要打我屁股,那都不打緊,但逼我去做天地會總舵主,將所有兄弟壹古腦兒殺了,這件事可萬萬幹不得。這件事壹做,普天下好漢個個操我的十八代祖宗,死了之後也見不得師父。這裏的大妞兒、小妞兒們,都要打從心底裏瞧我不起。韋小寶良心雖然不多,總還有這麽壹丁點兒。”
  他向風際中瞧了壹眼,口中“哦哦”連聲,心想:“我如不答應,他立時便跟我翻臉。動起手來,我們這許多人打他壹個,未必便輸了。只是這廝武功挺高,我這些大妞兒、小妞兒要是給他殺了壹兩個,那可乖乖不得了。咱們不妨再來玩壹下‘含沙射影’。”沈吟道:“去見皇上,我確也很高興,只不過……只不過要殺了天地會這許多兄弟,未免太也不講義氣,不夠朋友,可得好好商量商量。”
  風際中道:“大人說得是。可是常言道得好: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
  韋小寶道:“對,對!無毒不丈夫……咦,啊喲,怎麽鄭克塽這小子逃走了?”
  風際中吃了壹驚,回頭去瞧。韋小寶胸口對準了他,伸手正要去按毒針的機括,卻見雙兒搶上前來,叫道:“相公,什麽事?”
  原來她見二人說之不休,壹直關心,早在慢慢走近,忽聽得韋小寶驚呼“啊喲”,當即縱身而前。韋小寶這“含沙射影”壹射出,風際中固然打中,卻也勢須波及雙兒,這時手指雖已碰到了機括,可就不敢按下去。
  風際中壹轉頭間,見鄭克塽和馮錫範兀自站在岸邊,並無動靜,立知不妙,身子壹矮,反手已抓住了雙兒,將她擋在自己身前。以雙兒的武功,風際中本來未必壹抓便中,只是突然出手,雙兒全無提防,當下給他抓中了手腕脈門,上身酸麻,登時動彈不得。風際中沈聲道:“韋大人,請妳舉起手來。”
  偷襲的良機既失,雙兒又遭制住,韋小寶登落下風,便笑嘻嘻地道:“風大哥,妳開什麽玩笑?”
  風際中道:“韋大人這門無影無蹤的暗器太過厲害,卑職很害怕,請妳舉起雙手,否則卑職只好得罪了。”說著推雙兒向前,自己躲在她身後,叫韋小寶發不得暗器。
  蘇荃、方怡、阿珂、曾柔等見這邊起了變故,紛紛奔來。風際中心想:“這小子心愛這小丫頭,不敢動手,那些女人卻不會愛惜她的性命。她們只愛惜這小子。”左手從腰間拔出鋼刀,手臂壹長,刀尖指在韋小寶的喉頭,喝道:“大家不許過來!”
  蘇荃等見韋小寶身處險境,當即停步,人人都又焦急,又奇怪,這風際中明明是韋小寶的朋友,剛才還並肩抗敵,怎麽壹轉眼間,壹言不合,便動起手來?料想定是韋小寶要放鄭克塽,風際中卻要殺了他為陳近南報仇。
  刀尖抵喉,韋小寶微微向後壹仰,風際中刀尖跟著前進,喝道:“韋大人,請妳別動,鋼刀不生眼睛,得罪莫怪,還是舉起手來吧。”韋小寶無奈,雙手慢慢舉起,笑道:“風大哥,妳想升大官、發大財,還是對我客氣壹點兒好。”
  風際中道:“升官發財固然要緊,第壹步還得保全性命。”突然身子微側,搶到韋小寶身後,伸手從他靴筒中拔出匕首,指住他後心,說道:“韋大人,妳這把匕首鋒利得很,卑職曾見妳使過幾次。”
  韋小寶只有苦笑,但覺背心上微痛,知匕首劍尖已刺破了外衣,雖身穿護身寶衣,卻擋不住這柄寶劍。風際中喝道:“妳們大家都轉過身去,拋下兵刃。”
  蘇荃等見此情勢,只得依言轉身,拋下兵器。風際中見尚有六名天地會兄弟站在壹旁,向著他們叫道:“大家都過來,我有話說。”那六人不明所以,走了過來。
  風際中右肘壹擡,啪的壹聲,手肘肘尖撞正韋小寶背心“大椎穴”,左手鋼刀揮出,嚓嚓、啊啊、啪啪、唉唷幾下聲響,六名天地會兄弟已盡數中刀斃命。他在頃刻間連砍六人,每壹刀分別砍中了壹人要害。出刀之快,砍殺之狠,實是罕見。蘇荃等聽得慘呼之聲,壹齊回身,見六人屍橫就地,或頭、或頸、或胸、或背、或腰、或脅,傷口中都鮮血泉湧,眾女無不驚呼失聲,臉無人色。
  原來風際中眼見已然破面,動起手來,自己只孤身壹人,因此上搶先殺了這六名天地會兄弟,壹來立威鎮懾,好叫韋小寶及眾女不敢反抗;二來也少了六個敵人。這麽壹來,對方人數雖多,卻只剩下壹個少年,七個女子。他左手長刀回過,又架在韋小寶頸中,說道:“韋大人,咱們下船吧。”他想只須將韋小寶和鄭克塽二人擒去呈獻皇上,便是立了奇功。這七個女人還是留在島上,以免到得船中多生他患,自己手下留情,不殺七女,那也是預留地步,免得和韋小寶結怨太深。皇上日後對這少年如何處置,那是誰也猜想不到的。
  眾女見韋小寶受他挾制,都心驚膽戰,不知如何是好。建寧公主大聲怒罵:“妳是什麽東西,膽敢如此無禮?快快拋下刀子!”風際中哼了壹聲,並不理會。他曾隨同韋小寶護送她去雲南就婚,識得公主,不敢出言頂撞。
  公主見他不睬,更是大怒,世上除了太後、皇帝、韋小寶、蘇荃四人之外,她是誰也不放在眼內,俯身拾起地下壹柄單刀,縱身而前,向風際中當頭劈落。
  風際中側身避過。公主呼呼呼連劈三刀,風際中左右避讓。倘若換作別個女子,他早已飛腿將她踢倒。但提刀來砍的是皇帝禦妹、金枝玉葉的公主,他心中所想的只是立功升官、報效皇家,如何敢得罪了公主?當下便只閃避。公主罵道:“妳這臭王八蛋奴才,站著不許動!我要砍妳的腦袋,怎麽妳這臭頭轉來轉去,老讓我砍不中?我跟皇帝哥哥去說,把妳千刀萬剮!”風際中大吃壹驚,心想這女人說得出,做得到,她跟皇帝是兄妹之親,自己只是個芝麻綠豆小武官,怎鬥得過公主?可是要聽她吩咐,將自己的臭頭穩擺不動,讓她公主殿下萬金之體的貴手提刀來砍,似乎總有些難以奉命。
  公主口中亂罵,鋼刀左壹刀、右壹刀地不住砍削。風際中身子微側略斜,輕輕易易地就避過了,雖每壹刀相差不過數寸,卻始終砍他不著。公主焦躁起來,橫過鋼刀,攔腰揮去。風際中叫道:“小心!”縱身躍起,眼見她這壹刀收勢不住,砍向韋小寶肩頭,他身在半空,左腳踹出,將韋小寶踹倒在地,同時借勢躍出丈余。
  雙兒向前壹撲,將韋小寶抱起,飛步奔開。
  風際中大驚,提刀趕來。雙兒武功了得,畢竟力弱,她比韋小寶還矮了半個頭,橫抱著他只奔出數丈,風際中已然追近。韋小寶背心穴道受封,四肢不聽使喚,只道:“放下我,讓我放暗器。”可是風際中來得好快,雙兒要將韋小寶放下,讓他發射“含沙射影”暗器,其勢已然不及,危急之中,奮力將他身子拋了出去。
  風際中大喜,搶過去伸手欲接,忽聽得背後嗒的壹聲輕響,似是火刀、火石相撞,跟著砰的壹聲巨響,他身子飛了起來,摔倒在地,扭曲了幾下,就此不動了。
  韋小寶摔倒在沙灘上,幸沒受傷,壹時掙紮著爬不起身,但見雙兒身前壹團煙霧,手裏握著壹根短銃火槍,正是當年吳六奇和她結義為兄妹之時送給她的禮物。那是羅剎國的精制火器,實是厲害無比。風際中雖然武功卓絕,這血肉之軀卻也經受不起。
  雙兒自己也嚇得呆了,這火槍壹轟,只震得她手臂酸麻,手壹抖,短槍落地。
  韋小寶惟恐風際中還沒死,搶上幾步,胸口對準了他,按動腰間機括,壹叢鋼針射將出去,盡數釘在他身上。但風際中毫不動彈,火槍壹轟,早死得透了。
  眾女齊聲歡呼,擁將過來。七個女人再加上壹個韋小寶,當真是七張八嘴,不折不扣,妳壹言,我壹語,紛紛詢問原由。韋小寶簡略說了。
  雙兒和風際中相處甚久,壹路上他誠厚質樸,對待自己禮數周到,實是個極本份的老好人,哪知城府如此之深,越想越是害怕。她轉身拾起短槍,突然之間,明白了當年吳六奇與自己義結兄妹的深意:這位武林奇人盼望韋小寶日後娶自己為妻,不過自己乃是丫鬟,身份不配,做了天地會紅旗香主的義妹之後,便大可嫁得天地會青木堂香主了。她念及這位義兄的好意,又見人亡槍在,不禁掉下淚來。
  韋小寶轉過身來,只見鄭克塽等四人正走向海邊,要上小艇,心想:“就這麽讓他殺了師父,太太平平地離去,未免太便宜了。”當下手持匕首追上,叫道:“且慢!”鄭克塽停步回頭,面如土色,說道:“韋……韋香主,妳已答允放我……放我們走了。”韋小寶冷笑道:“我答允不殺妳,可是沒答允不砍下妳壹條腿。”馮錫範大怒,待要發作,但只手壹提,便全身酸軟,再也使不出半分力道。這時鄭克塽已然心膽俱裂,雙膝壹軟,跪倒在地,說道:“韋……韋香主,妳砍了我壹條腿,我……我定然活不成的了。”
  韋小寶搖頭道:“活得成的。妳欠了我壹百萬兩銀子,說是用阿珂來抵押。但她跟我拜過天地,是我明媒正娶的老婆,肚裏又有了我的孩子,自願跟我。妳怎能用我的老婆來向我抵押?天下有沒這個道理?”
  這時蘇荃、方怡、曾柔、公主等都已站在韋小寶身旁,齊聲笑道:“豈有此理!”
  鄭克塽腦中早已壹片混亂,但也覺此理欠通,說道:“那……那怎麽辦?”韋小寶道:“我砍下妳壹條手臂、壹條大腿作抵。妳將來還了我壹百萬兩銀子,我把妳的斷臂、斷腿還妳。”鄭克塽道:“剛才妳答允阿珂賣斷給妳,壹萬兩……壹萬兩銀子的欠賬已壹筆勾銷。”
  韋小寶大大搖頭,說道:“不成,剛才我糊裏糊塗,上了妳大當。阿珂是我老婆,妳怎能將我老婆賣給我自己?好!我將妳的母親賣給妳,作價壹百萬兩,又將妳的父親賣給妳,作價壹百萬兩,再將妳的奶奶賣給妳,作價壹百萬兩,還將妳的外婆賣給妳,作價壹百萬兩……”鄭克塽道:“我外婆已經死了。”韋小寶道:“死人也賣。我將妳外婆的屍首賣給妳,死人打八折,作價八十萬兩,棺材奉送,不另收費。”
  鄭克塽聽他越說越多,心想連死人也賣,自己的高祖、曾祖、高祖奶奶、曾祖奶奶壹個個都賣過來,那還了得,就算死人打八折,甚至七折六折,那也吃不消,這時不敢說不買,只得哀求:“我……我實在買不起了。”韋小寶道:“好啊。妳買不起了,就饒了妳。可是已經買了的,卻不能退貨。妳欠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怎麽歸還?”
  公主笑道:“是啊,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快快還來。”
  鄭克塽哭喪著臉道:“我身邊壹千兩銀子也沒有,哪裏拿得出三百八十萬兩?”韋小寶道:“也罷!沒有銀子,準妳退貨。妳快快將妳的父親、母親、奶奶、死外婆,壹起交還給我。少壹根頭發也不行。”鄭克塽料想這樣胡纏下去,終究不是了局,眼望阿珂,只盼她來說個情,可是她偏偏站得遠遠的,背轉了身,決意置身事外。他心中大急,瞧韋小寶這般情勢,定是要砍去自己壹手壹足,不由得連連磕頭,說道:“韋香主,我……我害了陳軍師,確是罪該萬死,只求妳寬宏大量,饒了小人壹命。就算是我欠了妳老人家三百八十萬兩銀子,我……我壹定設法歸還。”
  韋小寶見折磨得他如此狼狽,憤恨稍泄,說道:“那麽妳寫下壹張欠據來。”
  鄭克塽大喜,忙道:“是,是。”轉身向衛士道:“拿紙筆來。”可是在這荒島之上,哪裏有什麽紙筆?那衛士倒也機靈,當即撕下自己長衫下擺,說道:“那邊死人很多,咱們蘸些血來寫便是。”說著便要去拖風際中的屍首。韋小寶左手壹伸,抓住了鄭克塽右腕,白光壹閃,揮匕首割下了他右手食指的壹節。鄭克塽大聲慘叫。韋小寶道:“用妳指上的血來寫。”
  鄭克塽痛得全身發抖,壹時手足無措。韋小寶道:“妳慢慢寫吧,要是血幹了不夠用,我再割妳第二根手指。”鄭克塽忙道:“是,是!”哪裏還敢遲延,咬牙忍痛,將斷了半截的食指在衣裾上寫道:“欠銀三百八十萬兩正。鄭克塽押。”寫了這十三個字,痛得幾欲暈去。
  韋小寶冷笑道:“虧妳堂堂的王府公子,平時練字不用功,寫壹張欠據,幾個字歪歪斜斜,全是敗筆,沒壹個勝筆。”接過衣裾,交給雙兒,道:“妳收下了。瞧瞧銀碼沒短寫了吧?這人奸詐狡猾,別少寫了幾兩。”
  雙兒笑道:“三百八十萬兩銀子,倒沒少了。”說著將血書欠據收入懷中。
  韋小寶哈哈大笑,對鄭克塽下頦壹腳踢去,喝道:“滾妳死外婆的吧!”鄭克塽壹個筋頭滾了出去。衛士搶上扶起,包了他手指傷口。兩名衛士分別負起鄭克塽和馮錫範,上了壹艘小艇,向海中劃去。韋小寶笑聲不絕,忽然想起師父慘死,忍不住又放聲大哭。
  鄭克塽待小艇劃出數十丈,這才驚魂略定,說道:“咱們去搶了大船開走,料得這群天殺的狗男女追趕不上。”可是駛近大船,卻見船上無舵,壹應船具全無。馮錫範恨恨地道:“這批狗男女收起來了。”眼見大海茫茫,波浪洶湧,小艇中無糧無水,怎能遠航?鄭克塽道:“咱們回去再求求那小賊,向他借船,最多又再寫三百八十萬兩欠據。”馮錫範道:“他們也只壹艘船,怎能借給咱們?我寧可葬身魚腹,也不願再去向這小賊哀求了。”
  鄭克塽聽他說得斬截,不敢違拗,只得嘆了口氣,吩咐三名衛士將小艇往大海中劃去。
  韋小寶等望著鄭克塽的小艇劃向大船,發現大船航行不得,這才劃船遠去,都忍不住好笑。蘇荃見韋小寶又哭又笑,總是難泯喪師之痛,要說些笑話引他高興,便道:“這鄭家二公子奸詐之極,明明是想搶咱們的大船。小寶,妳這三百八十萬兩銀子的賬,我瞧他非賴不可。”韋小寶道:“料來這家夥是不會還的。”蘇荃笑道:“妳做什麽都精明得很,可是剛才這家夥把妳自己的老婆賣給妳,壹萬兩銀子就算清賬,妳想也不想,就沒口子答允,定是妳愛阿珂妹子愛得糊塗了。那時候,他就是要妳倒找壹百萬兩銀子,我瞧妳也會答允。”韋小寶伸袖子抹了抹眼淚,笑了起來,說道:“管他三七二十壹,答允了再說,慢慢再跟他算賬。”方怡問道:“後來怎麽才想起原來是吃了大虧?”
  韋小寶搔了搔頭,道:“殺了風際中之後,我心裏再沒擔憂的事,忽然間腦子就清楚起來了。”他本來也並沒對風際中有絲毫懷疑,只是內心深處,總隱隱覺得身邊有個極大的禍胎,到底是什麽禍胎,卻又說不上來,只沒來由地害怕著什麽,待得風際中壹死,立時如釋重負,舒暢之極,心想:“說不定我早就在害怕這奸賊,只是連自己也不知道而已。”
  眾人叠遇奇險,直到此刻,島上方得太平。人人都感心力交瘁。韋小寶這時雙腳有如千斤之重,支持不住,便在沙灘上躺倒。蘇荃給他按摩背上被風際中點過的穴道。
  夕陽返照,水波搖晃,海面上有如萬道金蛇競相躥躍,景色奇麗無方。眾女壹個個坐了下來。過不多時,韋小寶鼾聲先作,不久眾女先後都睡著了。
  直到壹個多時辰之後,方怡先醒了過來,到韋小寶舊日的中軍帳茅屋裏去弄了飯菜,叫眾人來吃。大堂上燃了兩根松柴,照得通屋都明。八人團團圍坐,吃過飯後,方怡和雙兒將碗盞收拾下去。
  韋小寶從蘇荃、方怡、公主、曾柔、沐劍屏、雙兒、阿珂七女臉上壹個個瞧過去,但見有的嬌艷,有的溫柔,有的活潑,有的端麗,公主雖潑辣刁蠻,這時也變得柔順乖巧,何況雙兒、阿珂這兩個小妞兒也在身邊,更無掛慮,不由得心中大樂。此時倚紅偎翠,心中和平,比之當日麗春院中和七女大被同眠時胡天胡帝,心中惴惴,另有壹番平安豐足之樂,笑道:“當年我給這小島取名為通吃島,原來早有先見之明,知道妳們七位姊姊妹妹都要做我老婆,那是冥冥中自有天意,逃也逃不掉的了。從今而後,我們八個人住在這通吃島上壽與天齊,仙福永享。”
  蘇荃道:“小寶,這八個字不吉利,以後再也別說了。”韋小寶立時省悟,知她不願聽到任何和洪教主有關之事,忙道:“對,對!是我胡說八道。”蘇荃道:“施瑯和鄭克塽回去之後,多半會帶了兵來報仇,咱們可不能在這島上長住。”眾人齊聲稱是。方怡道:“荃姊姊,妳說咱們到哪裏去才是?”蘇荃眼望韋小寶,笑道:“還是聽至尊寶的主意吧。”韋小寶笑道:“妳叫我至尊寶?”蘇荃笑道:“若不是至尊寶,怎能通吃?”
  韋小寶哈哈大笑,道:“我名字中有個寶字,本來只道是小小的寶壹對,什麽壹對五,板凳兩張,原來是至尊寶。”眼見眾女壹齊望自己,微壹沈吟,說道:“中原是去不得的。神龍島離這裏太近,那也不好。總得去壹個又舒服、又沒人的地方。”
  可是沒人的荒僻之處壹定不舒服,舒服的地方壹定人多。何況韋小寶心目中的舒服,既要賭博,又要看戲文、聽說書,諸般雜耍、唱曲、菜肴、點心、美貌姑娘,無壹不是越多越好。除了美貌姑娘身邊已頗為不少之外,其余各項,若不是北京、揚州這等天下壹等壹的繁華之地,決難住得開心。他壹想到這些風流熱鬧,孝心忽動,說道:“我們在這裏相聚,也算得十分有趣,只不知我娘壹個人孤苦伶仃的,又是怎樣?”
  眾女從來沒聽他提過自己的母親,均想他有此孝心,倒也難得,齊問:“妳娘這時候在哪裏?”有的更想:“妳娘便是我的婆婆,自該設法相聚,服侍她老人家。”
  韋小寶嘆了口氣,說道:“我娘在揚州麗春院。”
  眾女壹聽到“揚州麗春院”五字,除了公主壹人之外,其余六人登時飛霞撲面,有的轉過臉去,有的低下頭來。
  公主道:“啊,揚州麗春院,妳說過的,那是天下最好玩的地方,妳答允過要帶我去玩的。”方怡微笑道:“他損妳呢,別信他的。那是個最不正經的所在。”公主道:“為什麽不正經?妳去玩過嗎?為什麽妳們個個神情這樣古怪?”方怡忍住了笑不答。公主摟住沐劍屏的肩頭,說道:“好妹子,妳說給我聽。”沐劍屏漲紅了臉,說道:“那……那是壹所妓院。”公主兀自不解,問道:“他媽媽在妓院裏幹什麽?聽說那是男人玩的地方啊。”方怡笑道:“他從來就愛胡說八道,妳只要信了他半句話,就夠妳頭痛的了。”
  那日在麗春院中,韋小寶和七個女子大被同眠,除了公主掉了老婊子毛東珠之外,其余六女此刻都在跟前。公主的兇蠻殊不下於毛東珠,但既不如她母親陰險毒辣,又年輕貌美得多。韋小寶暗自慶幸,這壹下掉包大有道理,倘若此刻陪著自己的不是公主而是她母親,可不知如何是好了,說不定弄到後來,自己也要像老皇爺那樣,又到五臺山去出家做和尚,倘若非做和尚不可,這七個老婆是壹定要帶去的。
  眼見六女神色忸怩,自是人人想起了那晚的情景,他想:“那壹晚黑暗之中,我亂攪壹起,也弄不清是誰。阿珂和荃姊姊肚裏懷了我的孩子,那是兩個了,好像還有壹個,可不知是誰,慢慢地總要問了出來。”笑吟吟地道:“咱們就算永遠住在這通吃島上,那也不寂寞啊。荃姊姊、公主、阿珂,妳們三個肚子裏已有了我的孩兒,不知還有哪壹個,肚子裏是有了孩兒的?”
  此言壹出,方怡等四女的臉更加紅了。沐劍屏忙道:“我沒有,我沒有。”曾柔見韋小寶的眼光望向自己,便白了他壹眼,說道:“沒有!”韋小寶道:“好雙兒,壹定是咱們大功告成了。”雙兒壹躍而起,躲入了屋角,說道:“不,不!”韋小寶對方怡笑道:“怡姊姊,妳呢?妳到麗春院時,肚皮裏塞了個枕頭,假裝大肚子,壹定有先見之明。”方怡忍不住噗哧壹聲,笑了出來,啐道:“死太監,我又沒跟妳……怎麽會有……”
  沐劍屏道:“是喲。師姐、曾姊姊、雙兒妹子和我四個,又沒跟妳拜天地成親,怎麽會有孩子呢?小寶妳壞死了,妳跟荃姊姊、公主、阿珂姊姊幾時拜了天地,也不跟我說,又不請我喝喜酒。”在她想來,世上都是拜天地結了親,這才會生孩子。
  眾人聽她說得天真,都笑了起來。方怡壹面笑,壹面伸臂摟住了她腰,說道:“小師妹,那麽今兒晚上妳就跟他拜天地做夫妻吧。”沐劍屏道:“不成的。這荒島上又沒花轎。我見做新娘子都要穿大紅衣裙,還要鳳冠霞帔,咱們可都沒有。”蘇荃笑道:“將就著壹些,也不要緊的。咱們去采些花兒,編個花冠,就算是鳳冠了。”
  韋小寶聽她們說笑,心下卻甚惶惑:“還有壹個是誰?難道是阿琪?我記得抱著她走來走去,後來放著她坐在椅上,沒抱她上床。不過那晚妞兒們太多,我糊裏糊塗地抱了她上床可也說不定,倘若她肚子裏有了我的孩子,這小家夥將來要做蒙古整個兒好的王子。啊喲,不好,難道是老婊子?如果是她,歸辛樹他們可連我的兒子也打死了。”
  只聽沐劍屏道:“就算在這裏拜天地,那也是方師姊先拜。”方怡道:“不,妳是郡主娘娘,當然是妳先拜。”沐劍屏道:“我們是亡國之人,還講什麽郡主不郡主。”方怡微笑道:“那麽雙兒妹子先跟他拜天地吧。妳跟他的時候最久,壹起出死入生的,患難之交,與眾不同。”雙兒紅著臉:“妳再說,我要走了。”說著奔向門口,卻讓方怡笑著抱住。蘇荃向韋小寶笑道:“小寶,妳自己說吧。”
  韋小寶道:“拜天地的事,慢慢再說。咱們明兒先得葬了師父。”
  眾女壹聽,登時肅然,沒想到此人竟然尊師重道,說出這樣壹句禮義兼具的話來。
  哪知他下面的話卻又露出了本性:“妳們七人,個個是我的親親好老婆,大家不分先後大小。以後每天晚上,妳們都擲骰子賭輸贏,哪壹個贏了,哪壹個就陪我。”說著從懷裏取出那兩顆骰子,吹壹口氣,骨碌碌地擲在桌上。公主呸了壹聲,道:“妳好香麽?哪壹個輸了才陪妳。”韋小寶笑道:“對,對!好比猜拳行令,輸了的罰酒壹杯。哪壹個先擲?”
  這壹晚荒島陋屋,春意融融,擲骰子誰贏誰輸,也不必細表。自今而後,韋家眾女擲骰子便成慣例。韋小寶本來和人擲骰賭博,賭的是金銀財寶,患得患失之際,樂趣盎然,但他作法自斃,此後自身成為眾女的賭註,被迫置身局外,雖有溫柔之福,卻無賭博之樂了。可見花無常開,月有盈缺,世事原不能盡如人意。
  次日八人直睡到日上三竿,這才起身。韋小寶率領七女,掩埋陳近南的遺體,眼見黃土蓋住了師父的身子,忍不住又放聲大哭。眾女壹齊跪下,在墳前行禮。
  公主心中甚是不願,暗想我是堂堂大清公主,怎能向妳這反賊跪拜?然心下明白,自己雖是金枝玉葉,可是在韋小寶心目中,只怕地位反而最低,親厚不及雙兒、美貌不及阿珂、武功不及蘇荃、機巧不及方怡、天真純善不及沐劍屏、溫柔斯文不及曾柔,差有壹日之長者,只不過橫蠻潑辣而已,而所謂金枝玉葉,在這荒島的化外之地,全沒半點用處。倘若不拜這壹拜,只怕韋小寶從此要另眼相看,在骰子中弄鬼作弊,每天晚上賭擲之時,令得自己場場大勝。當下委委屈屈地也跪了下去,心中祝告:“反賊啊反賊,我公主殿下拜了妳這壹拜,妳沒福消受,到了陰世,只怕要多吃苦頭。”
  眾人拜畢站起,轉過身來。方怡突然叫道:“啊喲,船呢?船到哪裏去了?”
  眾人聽她叫得驚惶,齊向海中望去,只見停泊著的那艘大船已不見了影蹤,無不大吃壹驚,極目遠眺,唯見碧海無際,遠遠與藍天相接,海面上數十頭白鳥上下飛翔。蘇荃奔上懸崖,向島周眺望,東南西北都不見大船的蹤跡。方怡奔向山洞,去查看收藏著的帆舵船具,不出所料,果然已不知去向。
  眾人聚在壹起,面面相覷,心下都不禁害怕。昨晚八人說笑玩鬧,直至深宵方睡,忘了輪值守夜,竟給船夫偷了船具,將船駛走,從此困於孤島,再也難以脫身。韋小寶想到施瑯和鄭克塽定會帶兵前來復仇,自己八人如何抵敵?就算蘇荃、公主、阿珂趕緊生下三個孩兒,也不過十壹人而已。
  蘇荃安慰眾人:“事已如此,急也無用。咱們慢慢再想法子。”
  回到屋中,眾人自是異口同聲地大罵船夫,但罵得個把時辰,也沒什麽新鮮花樣罵出來了。蘇荃對韋小寶道:“眼下得防備清兵重來。小寶,妳瞧怎麽辦?”韋小寶道:“清兵再來,人數定然不少,打是打不過的。咱們只有躲了起來,只盼他們壹下子找不到,以為咱們早乘船走了。”蘇荃點頭道:“這話很是。清兵決計猜不到我們的船會給人偷走。”韋小寶高興起來,說道:“倘若我是施瑯,就不會再來。他料想我們當然立即腳底抹油,哪有傻不哩嘰地呆在這裏,等他前來捉拿之理?”
  公主道:“倘若他稟告了皇帝哥哥,皇帝哥哥就會派人來瞧瞧,就算我們已經逃了,也好尋些線索,瞧我們去了哪裏。”韋小寶搖頭道:“施瑯不會稟告皇上的。”公主瞪眼道:“為什麽?”韋小寶道:“他如稟告了,皇上自然就問:為什麽不將我們抓去。他只好承認打了敗仗,豈不是自討苦吃?”
  蘇荃笑道:“很是,很是。小寶做官的本事高明。瞞上不瞞下,是做官的要緊訣竅。”韋小寶笑道:“荃姊姊倘若去做官,包妳升大官,發大財。”蘇荃微微壹笑,心想:“神龍教中那些人幹的花樣,還不是跟官場中差不多?”
  韋小寶道:“施瑯壹說出來,皇上怪他沒用,那也罷了,必定還派他帶兵前來捉拿。施瑯料想我們早已逃走,哪裏還捉得著?這豈不是自己找自己麻煩?還不如悶聲大發財吧。”眾女壹聽都覺有理,憂愁稍解。
  公主道:“鄭克塽那小子呢?他這口氣只怕咽不下去吧?”說著向阿珂望了壹眼。眾人都知道她這話含意,那自是說:“這個如花似玉的阿珂,他怎肯放手,不帶兵來奪回去?”
  阿珂滿臉通紅,低下了頭,說道:“他要是再來,我……我便自盡,決不跟他去。”語氣極是堅決。
  韋小寶大喜,心想阿珂對自己向來無情,是自己使盡詭計,偷搶拐騙,才弄到了手,此刻聽了這句話,直比立刻弄到十艘大船還要歡喜,情不自禁,便壹把抱住了她,在她臉上嗒的壹聲,親了壹下,說道:“好阿珂,他不敢來的,他還欠了我三百八十萬兩銀子。他有天大的膽子來見債主?”
  公主道:“哎喲,好肉麻!他帶了兵來捉住了妳,將借據搶了去,又將阿珂奪了去,再將妳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賣給妳,壹共七百六十萬兩銀子,割下妳的指頭,叫妳寫壹張借據,算欠了他的。”
  韋小寶越聽越惱,如這些事他能對付得了,也就不會生氣,但鄭克塽倘若如此這般,依樣葫蘆,將他的爹爹、媽媽、奶奶、外婆硬賣給他,媽媽倒也罷了,他爹爹是誰卻從來不知,不知爹爹是誰,自然更不知奶奶是誰,要將兩個連他自己也不知是誰的人賣給他,又坐地起價,漲了壹倍,如何承受得了?他大怒之下,厲聲道:“別說了!鄭克塽這小子倘若領兵到來,我別的誰都不賣,就將壹個天下最值錢的皇帝禦妹賣給他,作價壹千萬兩。他還要倒找我二百四十萬兩銀子!這筆生意倒做得過。”
  公主哇的壹聲,哭了出來,掩面而走。沐劍屏忙追上去安慰,說料想韋小寶決無此意,不過是嚇嚇她的,不必難過。
  韋小寶發了壹會兒脾氣,卻也束手無策。眾人只得聽著蘇荃指揮,在島中密林之內找到壹個大山洞,打掃布置,作為安身起居的所在,那茅草屋再也不涉足壹步,只盼施瑯或鄭克塽重來之時,見島上人跡杳然,只道他們早已遠走,不來細加搜索。
  初時各人還提心吊膽,日夜輪流向海面眺望,過得數月,別說並無清廷和臺灣的艦只,連漁船也不見壹艘,大家漸漸放下心來,料想施瑯不敢多事,而鄭克塽坐了小艇,定是在大海中遇風浪沈沒了。八人在島上捕魚打獸,射鳥摘果,整日價忙忙碌碌,倒也太平無事。好在島上鳥獸不少,海中魚蝦極豐,八人均有武功,漁獵甚易,是以糧食無缺。
  秋去冬來,天氣壹日冷似壹日。蘇荃、公主、阿珂三人的肚子也壹日大似壹日。方怡和雙兒忙著剝制獸皮,替八人縫制冬衣,三個嬰兒的衣衫也壹件件做了起來。又過得半月,忽然下起大雪來,只壹日壹夜之間,滿島都是皚皚白雪。八人早就有備,腌魚鹹肉、柴草幹果等物在洞中藏得甚是充足,日常閑談,話題自是不離那三個即將出世的孩兒。
  這壹晚冬雪已止,北風甚勁,寒風不住從山洞板門中透進來。雙兒在火堆中加了幹柴,韋小寶取出骰子,讓眾女擲骰。五女擲過後,沐劍屏擲得三點最小,眼見她今晚是輸定了。曾柔笑道:“是劍屏妹子輸了,我不用擲啦。”沐劍屏笑道:“快擲,快擲!說不定妳擲個兩點呢。”曾柔拿了骰子在手,學著韋小寶的模樣,向著掌中兩粒骰子吹了壹口氣,正要擲出,壹陣北風吹來,風聲中隱隱似有人聲。
  眾人登時變色。蘇荃本已睡倒,突然坐起,八人妳瞧瞧我,我瞧瞧妳,剎那間人人臉無血色。沐劍屏低呼壹聲,將頭鉆入了方怡懷裏。
  過得片刻,風聲中傳來壹股巨大之極的呼聲,這次聽得甚是清楚,喊的是:“小桂子,小桂子,妳在哪裏?小玄子記掛著妳哪!”
  韋小寶跳起身來,顫聲道:“小……小玄子來找我了。”公主問道:“小玄子是誰?”韋小寶道:“是……是……”“小玄子”三字,只他壹人知道就是康熙,他從來沒跟誰說過,康熙自己更加不會讓人知道,忽然有人叫了起來,而聲音又如此響亮?他全身顫抖,只覺此事實在古怪之極,定是康熙死了,他的鬼魂記掛著自己,找到了通吃島來。霎時之間,不禁熱淚盈眶,從山洞中奔了出去,叫道:“小玄子,小玄子,妳找我麽?小桂子在這裏!”
  只聽那聲音又叫:“小桂子,小桂子,妳在哪裏?小玄子記掛著妳哪!”聲音之巨,直不似出自壹人之口,倒如是千百人齊聲呼叫壹般,但千百人同呼,不能喊得這般整齊,而壹人呼叫,任他內力如何高強,也決不能這般聲若雷震,那定是康熙的鬼魂了。
  韋小寶心中難過已極,眼淚奪眶而出,心想小玄子對我果然義氣深重,死了之後,鬼魂還來找我。他平日十分怕鬼,這時卻說什麽也要和小玄子的鬼魂會上壹面,當下發足飛奔,直向聲音來處奔去,叫道:“小玄子,妳別走,小桂子在這裏!”滿地冰雪,滑溜異常,他連摔了兩個筋鬥,爬起來又跑。
  轉過山坡,只見沙灘邊火光點點,密若繁星,數百人手執燈籠火把,整整齊齊地排著。韋小寶大吃壹驚,叫道:“啊喲!”轉身便逃。
  人叢中搶出壹人,叫道:“韋都統,這可找到妳啦!”韋小寶跨出兩步,便已明白眼下情勢,自己蹤跡既已給人發現,對方數百人搜將過來,在這小小的通吃島上決計躲藏不了,聽那人聲音似乎有些熟悉,當即停步,硬著頭皮,緩緩轉過身來。
  那人叫道:“韋都統,大夥兒都想念妳得緊。謝天謝地,終於找著妳了。”聲音中充滿喜悅不勝之情。那人手執火把,高高舉起,快步過來,走到臨近,認出原來是王進寶。
  韋小寶和故人相逢,也是壹陣歡喜,想起那日在北京郊外,他奉旨前來捉拿,卻故意裝作不見,拚著前程和性命不要,放走了自己,的是義氣深重,今日是他帶隊,縱有兇險,也有商量余地,當下微笑道:“王三哥,妳的計策妙得很啊,可騙了我出來。”
  王進寶拋擲火把在地,躬身說道:“屬下決計不敢相欺,實不知都統是在島上。”韋小寶微笑道:“這是皇上禦授的錦囊妙計,是不是?”王進寶道:“那日皇上得知都統避到了海外,便派屬下乘了三艘海船,奉了聖旨,壹個個小島挨次尋來。上島之後,便依皇上的聖旨,這般呼喊。”
  這時雙兒、蘇荃、沐劍屏都已趕到,站在韋小寶身後,又過壹會,方怡、公主、阿珂、曾柔四人也都到了。韋小寶回頭向公主道:“妳皇帝哥哥本事真好,終於找到咱們啦。”
  王進寶認出了公主,跪下行禮。公主道:“皇上派妳來抓我們去北京嗎?”王進寶忙道:“不,不是。皇上只派小將出海來尋訪韋都統,小將不知公主殿下也在這裏。”公主低頭瞧了壹眼自己凸起的大肚子,臉上壹陣紅暈。
  王進寶向韋小寶道:“屬下是四個多月前出海的,已上了八十多個小島呼喊尋訪,今晚終於得和都統相遇,實在歡喜得緊。”韋小寶微笑道:“我是犯了大罪之人,早就不是妳上司了,這都統、屬下的稱呼,咱們還是免了吧。”王進寶道:“皇上的意思,都統聽了宣讀聖旨之後,自然明白。”轉身向人群招了招手,說道:“溫公公,請妳過來。”
  人群中走出壹個人來,壹身太監服色,卻是韋小寶的老相識,上書房的太監溫有方。他走近身來,朗聲道:“有聖旨。”
  溫有方是韋小寶初進宮時的賭友,擲骰子不會作弊,是個“羊牯”,已不知欠了他多少銀子。韋小寶青雲直上之後,每次見到,總還是百兒八十地打賞。韋小寶聽得“有聖旨”三字,當即跪下。溫有方道:“這是密旨,旁人退開。”
  王進寶壹聽,當即遠遠退開。蘇荃等跟著也退了開去。公主卻道:“皇帝哥哥的聖旨,我也聽不得嗎?”溫有方道:“皇上吩咐的,這是密旨,只能說給韋小寶壹人知道,倘若泄漏了壹字半句,奴才滿門抄斬。”公主哼了壹聲,道:“這麽厲害!妳就滿門抄斬好了。”料想自己在旁,他決不肯頒旨,只得退了開去。
  溫有方從身邊取出兩個黃紙封套,韋小寶當即跪下,說道:“奴才韋小寶接旨。”溫有方道:“皇上吩咐,這壹次要妳站著接旨,不許跪拜磕頭,也不許自稱奴才。”
  韋小寶大是奇怪,問道:“那是什麽道理?”溫有方道:“皇上這麽吩咐了,我就跟妳這麽說,到底是什麽道理,妳見到皇上時自己請問吧。”韋小寶只得朗聲道:“是,謝皇上恩典。”站起身來。溫有方將壹個黃紙封套遞了給他,說道:“妳拆來瞧吧。”韋小寶雙手接過,拆開封套,抽出壹張黃紙來。溫有方左手提起燈籠,照著黃紙。
  韋小寶見紙上畫了六幅圖畫。第壹幅畫的是兩個小孩滾在地下扭打,正是自己和康熙當年摔跤比武的情形。第二幅圖畫是眾小孩捉拿鰲拜,鰲拜撲向康熙,韋小寶刀刺鰲拜。第三幅畫著壹個小和尚背負壹個老和尚飛步奔逃,後面有六七名喇嘛持刀追趕,那是他在清涼寺相救老皇爺的情狀。第四幅白衣尼淩空下撲,挺劍行刺康熙,韋小寶擋在他身前,代受了壹劍。第五幅畫的是韋小寶在慈寧宮寢殿中將假太後踏在地下,從床上扶起真太後。第六幅畫的是韋小寶和壹個羅剎女子、壹個蒙古王子、壹個老喇嘛,壹齊揪住壹個老將軍的辮子,瞧那老將軍的服色,正是平西親王,自是說韋小寶用計散去吳三桂的三路盟軍。
  康熙雅擅丹青,六幅畫繪得甚為生動,只吳三桂、葛爾丹王子、桑結喇嘛、蘇菲亞公主四人他沒見過,相貌不像,其余人物卻個個神似,尤其韋小寶壹幅憊懶頑皮的模樣,更加惟妙惟肖。六幅畫上沒寫壹個字,韋小寶自然明白,那是自己所立的六件大功。和康熙玩鬧比武本來算不得是什麽功勞,但康熙心中卻念念不忘。至於炮轟神龍教、擒獲假太後、捉拿吳應熊等功勞,相較之下便不足道了。
  韋小寶只看得怔怔發呆,不禁流下淚來,心想:“他費了這麽多功夫畫這六幅圖畫,記著我的功勞,那麽心裏是不怪我了。”
  溫有方等了好壹會兒,說道:“妳瞧清楚了嗎?”韋小寶道:“是。”溫有方拆開第二個黃紙封套,道:“宣讀皇上密旨。”取出壹張紙來,讀道:小桂子,他媽的,妳到哪裏去了?我想念妳得緊,妳這臭家夥無情無意,可忘了老子嗎?
  韋小寶喃喃地道:“我沒有,真的沒有。”中國自三皇五帝以來,皇帝聖旨中用到“他媽的”三字,而皇帝又自稱為“老子”,看來康熙這道密旨非但空前,抑且絕後了。
  溫有方頓了壹頓,又讀道:
  妳不聽我話,不肯去殺妳師父,又拐帶了建寧公主逃走,他媽的,妳這不是叫我做妳的便宜大舅子嗎?不過妳功勞很大,對我又忠心,有什麽罪,我都饒了妳。我就要大婚啦,妳不來喝喜酒,老子實在不快活。我跟妳說,妳乖乖地投降,立刻到北京來,我已經給妳另外起了壹座伯爵府,比先前的還要大得多……
  韋小寶心花怒放,大聲道:“好,好!我立刻就來喝喜酒。”溫有方繼續讀道:
  咱們話兒說在前頭,從今以後,妳如再不聽話,我非砍妳的腦袋不可了,妳可別說我騙了妳到北京,又來殺妳,不夠義氣。妳姓陳的師父已經死了,天地會跟妳再沒什麽幹系,妳出點力氣,把天地會給好好滅了。我再派妳去打吳三桂。建寧公主就給妳做老婆。日後封公封王,升官發財,有得妳樂子的。小玄子是妳的好朋友,又是妳師父,鳥生魚湯,說過的話死馬難追,妳給我快快滾回來吧!
  溫有方讀完密旨,問道:“妳都聽明白了?”韋小寶道:“是,都聽明白了。”溫有方將密旨伸入燈籠,在蠟燭上點燃了,取出來燒成了壹團灰燼。韋小寶瞧著那道密旨著火後燒成火焰,又火滅成灰,心中思潮起伏,蹲下身來,撥弄那堆灰燼。
  溫有方滿臉堆笑,請了個安,笑道:“韋大人,皇上對妳的寵愛,那真是沒得說的。小的今後全仗妳提拔了。”
  韋小寶黯然搖頭,尋思:“他要我去滅天地會。這件事可太也對不起朋友。要是我這種事也幹,豈不是跟吳三桂、風際中壹般無異,也成了大漢奸、烏龜王八蛋?小玄子這碗飯,可不是容易吃的。這壹次他饒了我不殺,話兒卻說得明明白白,下壹次可壹定不饒了。但我如不肯回去,不知他又怎樣對付我?”問道:“我要是不回北京,皇上要怎樣?叫妳們抓我回去,還是殺了我?”
  溫有方滿臉詫異之色,說道:“韋大人不奉旨?哪……哪有這等事?這……這不是……唉,違旨的事,那是說也說不得的。”
  韋小寶道:“妳跟我說老實話,我要是不奉旨,那就怎樣?”溫有方搔了搔頭,說道:“皇上只吩咐小的辦兩件事,壹件是將壹道密旨交給韋大人,另壹件是待韋大人看了第壹道密旨之後,再拆閱另壹道密旨宣讀。這密旨裏說的什麽話,小的半點不懂。其余的事,那更加不明白了。”
  韋小寶點點頭,走到王進寶身前,說道:“王三哥,皇上的密旨,是要我回京辦事,可是……可是妳瞧,公主的肚子大得很了,我當真走不開。要是不奉旨回京,皇上要妳怎樣對付我?”心想:“先得聽聽對方的價錢。倘若說是格殺勿論,我就投降,否則的話,不妨討價還價。”
  王進寶道:“皇上只差屬下到各處海島尋訪韋都統,尋到之後,自有溫公公宣讀密旨。以後的事,屬下自然壹切聽憑韋都統差遣。”
  韋小寶大喜,道:“皇上沒叫妳捉我、殺我?”王進寶忙道:“沒有,沒有,哪有此事?皇上對韋都統看重得很。韋都統壹進京,定然便有大用,不做尚書,也做大將軍。”韋小寶道:“王三哥,不瞞妳說,皇上要我回京,帶人去滅了天地會。我是天地會的香主,這等殺害朋友的事,是萬萬幹不得。”
  王進寶為人極講義氣,對韋小寶之事也早已十分清楚,聽他這麽說,不禁連連點頭,心想為了升官發財而出賣朋友,那可豬狗不如。
  韋小寶又道:“皇上待我恩重如山,可是吩咐下來的這件事,我偏偏辦不了。我不敢去見皇上的面,只好來世做牛做馬,報答皇上的大恩了。妳見到皇上,請妳將我的為難之處,分說分說。本來嘛,忠義不能兩全,做戲是該當自殺報主,雖然割脖子痛得要命,我無可奈何,也只好盡忠報國了。”
  王進寶將心比心,自己倘若遇此難題,也只有出之以自殺壹途,既報君皇知遇之恩,亦不負朋友相交之義,急忙勸道:“韋都統不可出此下策,咱們慢慢想法子。待屬下將都統這番苦衷回稟皇上。張提督、趙總兵、孫副將和屬下幾個,這幾個月來都立了些功勞,很得皇上看重,大夥兒拚著前程不要,無論如何要為韋都統磕頭求情。”
  韋小寶見他壹副氣急敗壞的模樣,心中暗暗好笑:“要韋小寶自殺,那真是日頭從西天出了。別說自殺,老子就割自己壹個小指頭兒也不會幹。再說,小玄子要殺我就殺,要饒我就饒,他自己可不知道多有主意,憑妳們幾個人磕幾個響頭,又管什麽用?”但見他義氣深重,心下也自感激,握住了他手,說道:“既是如此,就煩王三哥奏告皇上,說韋小寶左右為難,橫劍自刎,幸蒙妳搶救,才得不死。”
  王進寶道:“是,是!”心想溫太監就在旁邊,壹切親眼目睹,如此欺君,只怕要拆穿西洋鏡,不由得露出為難之色。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王三哥不必當真,我是說笑呢。皇上深知韋小寶的為人,自殺是挺怕痛的。妳壹切據實回奏吧。”王進寶這才放心。
  韋小寶心想倘若坐他船只回歸中原,再逃之夭夭,皇上定要降罪,多半會殺了他頭,自己如出言求懇,他在勢不能拒絕,可是那未免太對不起人了,說道:“咱們正事說完啦。王三哥,兄弟在這荒島上,很久沒賭錢了,實在沒趣之極,咱們來擲兩把怎樣?”
  王進寶大喜,他賭性之重,絕不下於韋小寶,當沒有對手之時,往往左手和右手賭,當下連聲稱好,迫不及待,命手下兵士搬過壹塊平整的大石,六名兵士高舉燈籠在旁照著,呼吆喝六,便和韋小寶賭了起來。不久溫有方,以及幾名參將、遊擊也加入壹起擲骰,圍在大石旁的越來越多。
  沐劍屏看得疑竇滿腹,悄悄問方怡道:“師姊,他們為什麽擲骰子?難道輸了的便……便……可是他們都是男人啊。”方怡噗哧壹聲,笑了出來,低聲道:“哪個輸了,哪個便來陪妳。”沐劍屏雖不明世務,卻也知決無此事,伸手到方怡腋窩裏呵癢,二女笑成壹團。
  壹場賭博,直到天明方罷。韋小寶面前銀子堆了高高的三堆,壹來手氣甚旺,二來大出花樣,眾官兵十個中倒有九個輸了。韋小寶興高采烈,壹轉頭間,見公主、阿珂、沐劍屏三女已倚在石上睡著了,蘇荃、方怡、雙兒、曾柔四人睡眼惺忪,強自支撐著在旁相陪,不由得心感歉仄,將面前三大堆銀子壹推,說道:“王三哥,這裏幾千兩銀子,請妳代為賞了給眾弟兄吧。各位來到荒島之上,沒什麽款待的,實在不好意思。”
  眾官兵本已輸得個個臉如土色,壹聽之下,登時歡聲雷動,齊聲道謝。王進寶吩咐官兵劃了小艇回船,將船上的米糧、豬羊、好酒、藥物,以及碗筷、桌椅、鍋鑊、菜刀等物壹艇艇地搬上島來。又指揮官兵在林中搭了幾大間茅屋。人多好辦事,幾百名官兵落力動手,數日之間,通吃島上諸事燦然齊備,這才和韋小寶別過。
  溫有方臨別之時,才知這島名叫通吃島,不由得連連跺腳嘆氣,說道早知如此,定要請韋小寶讓他推幾鋪莊,在通吃島上做閑家打莊,豈有不給通吃之理?
  過得十余日,公主先產下壹女。過了幾天,阿珂產下壹子。後來蘇荃又生下壹子。公主見人家生的都是兒子,自己卻偏偏生了個女兒,心中生氣,連哭了幾日。韋小寶不住安慰,說自己只喜歡女兒,不愛兒子,這才哄得她破涕為笑。
  三個嬰兒倒有七個母親,雖然人人並無育嬰經驗,七手八腳,不免笑話百出,但三個嬰兒倒也都甚壯健活潑。三兒滿月後,眾女恭請韋小寶題名。韋小寶笑道:“我瞎字不識,要我給兒子、姑娘取名字,可為難得很了。這樣吧,咱們來擲骰子,擲到什麽,便是什麽。”
  當下拿起兩粒骰子,口中念念有詞:“賭神菩薩保佑,給取三個好聽點兒的名字。先是兒子,再是閨女。第壹個!”擲了下去,壹粒六點,壹粒五點,是個“虎頭”。韋小寶笑道:“阿二的名字不錯,叫做韋虎頭。”第二次擲了個壹點和六點,湊成個“銅錘幺六”,老三叫做“韋銅錘”。
  第三把是給女兒取名,擲下去,第壹粒骰子滾出兩點,第二粒骰子轉個不停,終於也是個兩點,湊成壹張“板凳”。韋小寶壹怔之下,哈哈大笑,說道:“咱們大姑娘的名字可古怪了,叫作‘韋板凳’!”眾女無不愕然。
  公主怒道:“難聽死了!好好的閨女,怎能叫什麽板凳、板凳的,快另擲壹個。”
  韋小寶道:“賭神菩薩給取的名字,怎能隨便亂改?”將女嬰抱了過來,在她臉上嗒的壹聲,親了個吻,笑道:“韋板凳親親小寶貝兒,這名字挺美啊。”
  公主怒道:“不行,不行!說什麽也不能叫板凳。孩子是我生的,這樣難聽的名字,我可不要。”韋小寶道:“哼,孩子是妳生的,妳壹個人生得出嗎?”公主搶過骰子,說道:“我來擲,擲了什麽,就叫什麽。”韋小寶無奈,只得由她,說道:“好吧,這壹次可不許賴!倘若也擲了虎頭、銅錘呢?”公主道:“跟她弟弟壹樣,也叫虎頭、銅錘好了。”把骰子在掌中不住搖動,說道:“賭神菩薩,妳如不給我閨女取個好聽名兒,我砸爛了妳這兩粒臭骰子。”
  壹把擲下,兩粒骰子滾了幾滾,定將下來,天下事竟有這般巧,居然又都是兩點,仍是壹張“板凳”。公主目瞪口呆之余,哇的壹聲,大哭起來。
  眾人又驚訝,又好笑。蘇荃笑道:“妹子妳別著急!兩點是雙,兩個兩點是雙雙。咱們閨女叫做‘韋雙雙’,妳瞧好不好呢?”公主破涕為笑,登時樂了,笑道:“好,好!這名字挺有趣的,跟雙兒妹子差不多。”雙兒也很歡喜,將韋雙雙接過去抱在懷裏,著實親熱。沐劍屏笑道:“雙兒妹子,妳這樣愛她,快餵她吃奶呀。”雙兒紅著臉啐了壹口,道:“還是妳餵!”伸手去解她衣扣。沐劍屏急忙逃走。眾女笑成壹團。
  通吃島上添了三個嬰兒,日子過得更加熱鬧。自從王進寶送了大批糧食用具之後,諸物豐足,不必日日漁獵,只興之所至,想吃些新鮮魚蝦野味,才去動手。初時大家也還擔心康熙呼召韋小寶不至,天威不測,或有後患,但過得數月,壹無消息,也就漸漸不將這事放在心上了。
  到得這年夏天,王進寶忽又率領大船數艘到來,宣讀聖旨。這次的聖旨卻是駢四驪六,文辭深奧。韋小寶壹句不懂,全仗蘇荃解說。
  原來康熙於前事壹句不提,卻派了壹名參將,率兵五百,駐島保護公主。此外還有十六名男仆、八各女仆、八名丫環,諸般用具、食物,滿滿地裝了三大船。
  韋小寶暗暗發愁:“小玄子賞了我這許多東西,只怕是要叫我在這通吃島上長住壹世了。”他生性好動,島上歲月雖無憂無慮,又有七個如花似玉的夫人相伴,可是太平日子過得久了,委實乏味無聊,有時回思往事,反覺在麗春院中給人揪住了小辮子又打又罵,來得精神爽利。
  這年十二月間,康熙差了趙良棟前來頒旨,皇帝立次子允礽為皇太子,大赦天下,韋小寶晉爵壹級,封為二等通吃伯。
  韋小寶設宴請趙良棟吃酒,席上趙良棟說起討伐吳三桂的戰事,說道吳三桂兵將厲害,王師諸處失利。韋小寶道:“趙二哥,請妳回去奏知皇上,說我在這裏實在悶得無聊,還是請皇上派我去打吳三桂這老小子吧。”趙良棟道:“皇上早料到爵爺忠君愛國,得知吳逆猖獗,定要請纓上陣。皇上說道,韋小寶想去打吳三桂,那也可以,不過他先得給我滅了天地會。否則的話,還是在通吃島上釣魚捉烏龜吧。”
  韋小寶眼圈紅了,險些哭了出來。
  趙良棟道:“皇上說,從前漢朝漢光武年輕的時候,有個好朋友叫做嚴子陵。漢光武做了皇帝之後,這嚴子陵不肯做大官,卻在富春江上釣魚。皇上又說,從前周文王的大臣姜太公,也在渭水之濱釣魚。周文王、漢光武都是古時候的好皇帝,可見凡是好皇帝,總得有個大官釣魚。皇上說道,皇上要做鳥生魚湯,倘若韋爵爺不給他捉鳥釣魚,皇上怎做得成鳥生魚湯呢?韋爵爺,屬下是粗人,為什麽皇上要派爵爺在這裏捉鳥釣魚,實在不大明白。不過皇上英明得很,想來其中必有極大的道理。”
  韋小寶道:“是,是!”只有苦笑。明知康熙是開自己的玩笑,看來自己如不答允去滅天地會,皇帝是要自己在這裏釣壹輩子的魚了。這五百名官兵說是在保護公主,其實是獄官獄卒,嚴加監視,不許自己離島壹步。他越想越悲苦,壹席酒筵草草終場,竟然酒後賭錢也不賭了,回到房中,怔怔地掉下淚來。
  七位夫人見韋小寶哭泣,都感驚訝,齊來慰問。他將康熙這番話說了。公主怒道:“是啊!皇帝哥哥真要升妳的官爵,從三等伯升為二等伯就是了,哪有什麽‘二等通吃伯’的道理。咱們大清只有昭信伯、威毅伯,要不然就是襄勤伯、承恩伯,妳本來是三等忠勇伯,那就挺好,這‘通吃伯’三字,明明是取笑人。他……他……壹點也不把我放在心上。”
  韋小寶道:“通吃伯倒也沒什麽,這通吃島的名字是我自己取的,也不能怪皇上。我是通吃島島主,自然是通吃伯了,總比‘通賠伯’好得多。荃姊姊,妳怎生想個法子,咱們逃回中原去,我……我實在想念我媽媽。”
  蘇荃搖頭道:“這件事可實在難辦,只有慢慢等機會吧。”
  韋小寶拿起茶碗,嗆啷壹聲,在地下摔得粉碎,怒道:“妳就是不肯想法子,好,我將來壹個人悄悄溜了,大家可別怪我。我……我……我寧可去麗春院提大茶壺做王八,也不做這他媽的通吃伯,這可把人悶都悶死了。”
  蘇荃也不生氣,微笑道:“小寶,妳別著急,總有壹天,皇上會派妳去辦事。”
  韋小寶大喜,站起來深深壹揖,道:“好姊姊,我跟妳賠不是了。快說,皇上會派我去辦什麽事?只要不是打天地會,我……我什麽事都幹。”
  公主道:“皇帝哥哥要是派妳去倒便壺、洗馬桶呢?”韋小寶怒道:“我也幹。不過天天派妳代做。”公主見他脾氣很大,不敢再說。
  沐劍屏道:“荃姊姊,妳快說,小寶當真著急得很了。”
  蘇荃沈吟道:“做什麽,我是不知道。但推想皇帝的心思,總有壹日會叫妳去北京的。他在逼妳投降,要妳答允去滅天地會。妳壹天不答允,他就壹天跟妳耗著。小寶,妳要做英雄好漢,要顧全朋友義氣,這壹點兒苦頭總是要吃的。又要做英雄,又想聽粉頭唱《十八摸》,這英雄可也太易做了。”
  韋小寶壹想倒也有理,站起身來,笑道:“我又做英雄,自己又唱《十八摸》,這總可以了吧?”跟著便唱了起來:“壹呀摸,二呀摸,摸到荃姊姊的臉蛋邊,荃姊姊的臉蛋白得發銀光,韋小寶花差花差哉……”伸手向蘇荃臉上摸去。眾人嬉笑聲中,壹場小風波消於無形。
  此後日復壹日,年復壹年,韋小寶和七女便在通吃島上耽了下去。每年臘月,康照必派人前來頒賞,賞賜韋小寶的水晶骰子、翠翡牌九、諸般鑲金嵌玉的賭具不計其數。幸好通吃島上多了五百名官兵,韋小寶倒也不乏賭錢的對手。
  這壹年孫思克到來頒賞。韋小寶見他頭戴紅寶石頂子,穿的是從壹品武官的服色,知是升了提督,忙向他恭喜:“孫四哥,恭喜妳又升了官啦!”
  孫思克滿臉笑容,向他請安行禮,說道:“那都是皇上恩典,韋爵爺的栽培提拔。”
  開讀聖旨,卻原來是朝廷平定三藩,雲南平西王吳三桂、廣東平南王尚之信、福建靖南王耿精忠先後削平。康熙論功行賞,以二等通吃伯韋小寶舉薦大將,建立殊勛,甚可嘉尚,特晉爵為壹等通吃伯,蔭長子韋虎頭為雲騎尉。韋小寶謝恩畢,收了康熙所賞的諸般賜物,其中竟有壹座大理石屏風,便是當年在吳三桂五華宮的書房中所見,是吳三桂的三寶之壹。張勇、趙良棟、王進寶、孫思克等也各有厚禮。
  當晚筵席之上,孫思克說起平定吳三桂的經過。原來張勇在甘肅、寧夏壹帶大破吳三桂大軍,屢立大功,現下已封了壹等侯,加少傅,兼太子太保,官爵已在韋小寶之上。孫思克說張侯爺當年給歸辛樹打了壹掌之後,始終不能復原,騎不得馬,也不能站立,打仗時總是坐在轎子中指揮大軍。韋小寶嘖嘖稱奇,說道:“擡轎子的可也得是勇士才行,否則張老哥大叫沖鋒,四名轎夫卻給他來個向後轉,豈不糟糕?”孫思克道:“是啊。張侯爺臨陣之時,轎子後面壹定跟著刀斧手,擡轎的倘若向後轉,大刀斧頭就砍將下來了。”
  孫思克又說到趙良棟如何取陽平關、定漢中、克成都、攻下昆明,功勞甚大,皇上封他為勇略將軍、兼雲貴總督、加兵部尚書銜。王進寶和他自己,也各因力戰而升為提督。
  韋小寶見他說得眉飛色舞,自己不得躬逢其盛,不由得怏怏不樂,但想四個好朋友都立大功、封大官,又好生代他們歡喜。
  孫思克道:“我們幾個人常說,這幾年打仗,打得十分痛快,飲水思源,全仗皇上知遇之恩,韋爵爺舉薦之德,倘若是韋爵爺做平西大元帥,帶著我們四人打吳三桂,那才十全十美了。趙二哥和王三哥常常吵架,吵到了皇上禦前,連張大哥也壓他們不下。皇上幾次提到韋爵爺,說如此吵架,怎對得起妳,他們兩個才不敢再吵。”
  韋小寶微笑道:“他二人本來壹見面就吵架,怎麽做了大將軍之後,這脾氣還不改?”孫思克道:“可不是嗎?兩個人分別上奏章,妳說我的不是,我說妳的不是。幸好皇上寬宏大量,概不追究,否則的話,只怕兩個都要落個處分呢。”
  韋小寶道:“吳三桂那老小子怎麽了?妳有沒有揪住他辮子,踢他媽的幾腳?”孫思克搖頭道:“這老小子的運氣也真好……”韋小寶驚道:“給他逃走了?”孫思克道:“那倒不是。他到處吃敗仗,占了的地方壹處處失掉,眼看支持不住了,就想在臨死之前過壹下皇帝癮,於是穿起黃袍,身登大寶,定都衡州。咱們聽得他做了皇帝,更加稀裏嘩啦地狠打,他幾個大敗仗壹吃,又驚又氣,就嗚呼哀哉了。”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倒便宜了這老小子。”孫思克道:“吳逆死後,他部下諸將擁立他孫子吳世璠繼位,退到昆明。趙二哥打到昆明,把吳逆的大將夏國相、馬寶他們都抓來斬了。吳世璠自殺,天下就太平了。”
  韋小寶道:“昆明有壹件國寶,卻不知怎樣了?”孫思克道:“什麽國寶?屬下倒沒聽說過。”韋小寶道:“那是件活國寶,便是天下第壹美人陳圓圓了。”孫思克笑道:“原來是陳圓圓,可沒聽到她的下落。不知是在亂軍中死了呢,還是逃走了。”韋小寶連稱:“可惜,可惜!”心想:“阿珂是我老婆,陳圓圓是我貨真價實的嶽母大人。趙二哥要是俘虜了她,知道是我嶽母,自然要送到通吃島來,讓她和阿珂母女團聚。她母女團聚也不打緊,我們嶽母女婿團聚,可大大的不同。別的不說,單是聽她彈起琵琶,唱唱圓圓曲、方方歌,當真非同小可。丈母娘通吃是不能吃的,不過‘女婿看丈母,饞涎吞落肚’,那總可以吧?”
  宴後回到內堂,向七位夫人說起。阿珂聽說母親不知所蹤,雖然她自幼為九難盜去,不在母親身邊,但母女親情,不免也感傷心。
  韋小寶勸阿珂不必擔心,說她母親不論到了什麽地方,那“百勝刀王”胡逸之壹定隨侍在側,寸步不離,說道:“阿珂,這胡大哥的武功高得了不得,妳是親眼見過的了,要保護妳母親壹人,那是易如反掌。”阿珂心想倒也不錯,愁眉稍展。
  韋小寶忽然壹拍桌子,叫道:“啊喲,不好!”阿珂驚問:“什麽?妳說我娘有危險麽?”韋小寶道:“妳娘倒沒危險,我卻有大大的危險。”阿珂奇道:“怎麽危險到妳身上了?”韋小寶道:“胡大哥跟我八拜之交,是結義兄弟。倘若他在兵荒馬亂之中,卻跟妳娘摟摟抱抱,勾勾搭搭,可不是做了我嶽父嗎?這輩分是壹塌糊塗了。”阿珂啐了壹口,白眼道:“這位胡伯伯是最規矩老實不過的,妳道天下男子都像妳這般,見了女人便摟摟抱抱、勾勾搭搭嗎?”
  韋小寶笑道:“來來來,咱們來摟摟抱抱、勾勾搭搭!”說著張臂向她抱去。
  韋小寶升為“壹等通吃伯”之後,島上廚子、侍仆、婢女又多了數十人。韋虎頭身在繈褓之中,便有了“雲騎尉”的封爵。荒島生涯,竟也是錦衣玉食,榮華富貴,只不過太也安逸無聊,韋小寶千方百計想要惹事生非,搞些古怪出來,須知不做荒唐之事,何以遣有涯之生?只可惜七位夫人個個壹本正經,日日夜夜,看管甚緊,連公主這等素愛胡鬧之人,也不肯追隨他興風作浪,這位壹等通吃伯縛手縛腳,只有廢然長嘆。
  想起孫思克所說征討吳三桂大小諸場戰事,有時驚險百出,有時痛快淋漓,自己卻置身事外,不能去大顯身手,實是遺憾之極;自己若在戰陣之中,決不能讓吳三桂如此壹死了之,定會想個法子,將他活捉了來,關入囚籠,從湖南衡州壹路遊到北京,看壹看收銀子五錢,向他吐壹口唾沫收銀子壹兩,小孩減半,美女免費。天下百姓恨這大漢奸切骨,我韋小寶豈有不花差花差哉?
  吳三桂已平,仗是沒得打的了,但天下除了打仗之外,好玩之事甚多,只要到了人多之處,自有生發熱鬧,總而言之,須得先離開通吃島;但七個夫人、兩個兒子、壹個女兒,寸步不離地跟著,便如是十塊大石頭吊在頸中,要想壹齊偷偷離開通吃島,委實難之又難,不如撇下這十個人,自己想法子溜了吧。好在這幾年來,七位夫人倒沒多添子女,負擔幸沒加重。自從送走孫思克後,每日裏就在盤算。有時坐在大石上垂釣,想象坐在大海龜背上,乘風破浪,悠然而赴中原,不亦快哉?
  這壹日將近中秋,天時仍頗炎熱,韋小寶釣了壹會魚,心情煩躁,倚在石上正要朦朧入睡,忽聽得有聲音說道:“啟稟韋爵爺:海龍王有請!”
  韋小寶大奇,凝神看時,只見海中浮起壹頭大海龜,昂起了頭,口吐人言:“東海龍王他老人家在水晶宮中寂寞無聊,特遣小將前來恭請韋爵爺赴宴,宴後豪賭壹場。海龍王以珊瑚、夜明珠下註,陸上銀票壹概通用。”韋小寶大喜,叫道:“妙極、妙極!這位高鄰如此客氣,自然是要奉陪的。”那大龜道:“水晶宮中有壹部戲班子,擅做《群英會》、《定軍山》、《鐘馗嫁妹》、《白水灘》諸般好戲。有說書先生擅說《大明英烈傳》、《水滸傳》諸般大書。又有無數歌女,各種時新小調,《嘆五更》、《十八摸》、《四季相思》無壹不會。海龍王的七位公主個個花容月貌,久慕韋爵爺風流伶俐,都盼壹見。”
  韋小寶只聽得心癢難搔,連道:“好,好,好!咱們這就去吧。”
  那大龜道:“就請爵爺坐在小的背上,擺駕水晶宮去者。”
  韋小寶縱身壹躍,坐上大龜之背。那大龜分開海波,穩穩遊到了水晶宮。東海龍王親自在宮外迎接,攜手入宮。南海龍王已在宮中相候。
  歡宴之間,又有客人絡繹到來,有豬八戒和牛魔王兩個妖精,張飛、李逵、牛臯、程咬金四位大將,紂王、楚霸王、隋煬帝、明正德四位皇帝。這四帝、四將、壹豬壹牛二龍四位神魔,個個都是古往今來、天上地下兼海底最糊塗的大羊牯。
  宴後開賭,韋小寶做莊,隨手抓牌,連連作弊,每副牌不是至尊寶,就是天壹對,只贏得那十二人哇哇大叫,金銀財寶輸得都堆在韋小寶身前,最後連紂王的妲己、楚霸王的虞姬、正德皇帝的李鳳姐,以及豬八戒的釘耙、張飛的丈八蛇矛也都贏了過來。
  待得將李逵的兩把板斧也贏過來時,李逵賭性不好,壹張黑臉只惱得黑裏泛紅,大喝壹聲:“賊廝鳥,做人見好就該收了。妳贏了人家婆娘,也不打緊,卻連老子的吃飯家夥也贏了去,太也沒有義氣。”壹把抓住韋小寶胸口,提起醋缽大的拳頭,打將下來,砰的壹聲,打在他耳朵之上,只震得他耳中嗡嗡作響。
  韋小寶大叫壹聲,雙手壹提,壹根釣絲甩了起來,釣魚鉤鉤在他後領之中,猛扯之下,魚鉤入肉,全身跟著跳起。
  霎時之間,什麽李逵、張飛、海龍王全都不知去向,待得驚覺是南柯壹夢,卻又聽得砰的壹聲大響,起自海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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